比德的审美思想----植物比德
众所周知,在中国私家园林中,植物不仅仅起到“绿化”的作用,更是作为审美对象而存在的。而且,在中国私家园林中,对植物的审美不仅仅是“姿态美”,而更在乎其“内在美”,而“姿态美”与“内在美”往往能够得到完美的统一。这与西方园林是大异其趣的。在法国古典园林中,植物成为审美对象,主要的它的图案形式。正如黑格尔所说:“……树木是裁成有规律的行列,形成林荫大道,修剪的很整齐。围墙也是用修剪得整齐的绿色造成的。这样就把大自然改造成为一座露天的广厦。”与此相反,中国人造园的目的是“摹写自然”,而不是“改造自然”。在“摹写自然”的过程中,注入了“比德”的审美思想。因此,在中国私家园林中,对植物的配置虽然也讲究“点”与“面”的结合,但更注重于“点”的配置。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中国私家园林中,对植物的审美往往是“单株”审美了。当然,这里所说的“单株”,并不是一个死的概念,还得看植物的特点随机应变,比如竹、兰、荷等就不适宜“单株”,而松、梅、玉兰等则适合于“单株”。
由于受“比德”审美思想的影响,竹、菊、梅、兰,不但是中国画家的画中常物,中国诗词的歌咏对象,也是中国私家园林中最为常见的植物,甚至有专门的竹园、梅园,这绝非偶然。道理很简单,因为竹、菊、梅、兰有“四君子”的雅号;松、竹、梅有“岁寒三友”的美誉。而无论是“四君子”还是“岁寒三友”,都是因“比德”的审美思想“德化”的结果。
中国画“岁寒三友”图(网络图片)
中国画“四君子”图(网络图片)
中国隐逸生活的典型代表陶渊明有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诗句,可以说奠定了中国文人士大夫把菊作为主要审美对象之一的基础。正如《红楼梦》中林黛玉所言:“一从陶令平章后,千古高风说到今”。于是,对菊的赞美就从未间断过:
阶兰凝暑霜,岸菊照晨光。
露浓希晓笑,风劲浅残香。
细叶抽轻翠,圆花簇嫩*。
还持今岁色,复结后年芳。(唐·太宗《赋得残菊》)
花开不并百花丛,独立疏篱趣味穷。
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。(宋.郑思肖《画菊》)
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。(宋.苏轼《赠刘文景》)
蒲柳如懦夫,望秋已凋*。
菊花如志士,过时有余香。(宋.陆游《晚菊》)
中国画“菊”(网络图片)
中国诗画对菊花的赞美,并不在意其形态及颜色,而在于菊花能独立寒秋,“菊花如志士”的精神品质,而这些精神品质,其实是中国文人士大夫赋予它们的。在中国私家园林中,菊的存在也正如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”的诗句,虽然未必见得到“南山”,但菊往往是和篱相伴相随的。另一方面,由于菊生长的季节性很强,秋天之际,以盆栽之菊装点园林也成了一种常态。
园林中菊篱相伴(网络图片)
竹菊相伴的园林小景(网络图片)
园林中的盆栽菊(网络图片)
中国人对梅的喜爱、吟咏可谓数不胜数,惟北宋林逋爱梅、种梅、养鹤成癖,致终身不娶,世称“梅妻鹤子”。他眼中的梅含波带情,笔下的梅引人入胜,从各个角度渲染梅花清新高洁的风骨,而这种风骨神韵其实就是诗人幽独清高、自甘淡泊的人格写照。难怪苏东坡在《书林逋诗后》中有“先生可是绝伦人,神清骨冷无尘俗。”之句。
众芳摇落独暄妍,占尽风情向小园。
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*昏。
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断*。
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须檀板共金樽。(宋.林逋《山园小梅其一》)
园林中的梅(网络图片)
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
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(宋·王安石《梅花》)
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
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(宋.陆游《卜算子·咏梅》)
万花敢向雪中出,一树独先天下春(元.杨维帧《道梅之气节》)
吾家洗砚池头树,个个花开淡墨痕。
不要人夸颜色好,只留清气满乾坤(元.王冕《墨梅》)
冰雪林中着此身,不同桃李混芳尘。
忽然一夜清香发,散作乾坤万里春。(元.王冕《白梅》)
微雪初消月半池,篱边遥见两三枝。
清香传得天心在,未许寻常草木知(明.方孝孺《梅花》)
在中国私家园林中,梅无疑是重点观赏的对象,尤其是雪霁天晴之际,梅则成了园林的主角。甚至,有专门的“梅园”。
园林中的梅(网络图片)
万花敢向雪中出
《淮南子.说山》中有“兰生幽谷,不为莫服而不芳”之句,道出了兰的品质。兰优雅清淡,香而不浓,姿态优美,深得中国文人的喜爱。正所谓“书存金石气,室有蕙兰香”。
兰生幽谷(网络图片)
中国画“墨兰”(网络图片)
为草当作兰,为木当作松。
兰秋香风远,松寒不改容。(唐.李白《于五松山赠南陵赞府》)
兰生幽谷中,倒影还自照。
无人作妍媛,春风发微笑。(元.倪云林《兰》)
兰草堪同隐者心,自荣自萎白云深。
春风岁岁生空谷,留得清香入素琴(清.汪士慎《空谷清音图册页》)。
春风昨夜入山来,吹得芳兰处处开。
惟有竹为君子伴,更无他卉可同栽。(清.郑板桥《兰》)
兰的品种很多,中国人偏爱淡雅的墨兰。在中国私家园林中,兰既泛指兰草,兰芝,蕙兰等等蓝科植物,也独指墨兰。泛指的兰常常作为地衣广泛种植于园林各处,如径边、池岸。独指之兰则往往以盆栽的形式或置于厅堂,或置于台沿。
随处可见的“兰草”(网络图片)
室有蕙兰香(网络图片)
园林中兰置于台沿(网络图片)
与“一从陶令平章后,千古高风说到今”不同,中国人之爱荷、咏荷,并非从周敦颐始,只是周敦颐之《爱莲说》对荷花的赞美,可谓空前绝后了。一句“出污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”成为千古绝唱。
荷出淤泥而不染
惟有绿荷红菡萏,卷舒开合任天真。(唐.李商隐《赠荷花》)
秋至皆零落,凌波独吐红。
托根方得所,未肯即随风。(唐·郭恭《秋池一枝莲》)
天风无际路茫茫,老作月王风露郎。
只把千樽为月俸,为嫌铜臭杂花香。(宋.陆游《梦行荷花万顷中》)
开花浊水中,抱性一何洁!
朱槛月明时,清香为谁发?(宋.苏辙《和文与可菡萏轩》)
没有水的中国私家园林很少见,而水中种荷,是中国私家园林的惯常做法。除了喜爱荷“出污泥而不染”的精神品质外,盛夏之时,满池的荷花既是美景,也给炎热的夏天平添许些凉意。苏州拙*园之“荷风四面亭”甚至为荷而设,无锡寄畅园的“荷轩”也是如此。即便枯萎,也还可以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呢。
苏州拙*园“荷风四面亭”(网络图片)
无锡寄畅园“荷轩”
留得残荷听雨声(网络图片)
松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地位,王维诗“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。其实山中植物众多,为什么偏偏要在“松下问童子”呢?宋代李唐的《采薇图》中,伯夷、叔齐也正是在“松下”采薇的。这样的安排绝非偶然,其中的隐喻是不言而喻的。孔子说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”(春秋.孔子《论语·子罕》)
宋.李唐《采薇图》局部(网络图片)
自小刺头深草里,而今渐觉出蓬蒿。
时人不识凌云木,直待凌云始道高。(唐.杜荀鹤《小松》)
南轩有孤松,柯叶自绵幂。
清风无闲时,潇洒终日夕。
阴生古苔绿,色染秋烟碧。
何当凌云霄,直上数千尺。(唐.李白《南轩松》)
修条拂层汉。密叶障天浔。
凌风知劲节。负雪见贞心。(南朝.范云《咏寒松诗》)
落落岩畔松,修修涧边竹。
爽气逼襟袖,清如新出浴。(宋.文同《将赴洋州书东谷旧隐》)
松有“凌云之志”,又老而弥坚、岁寒不凋,非常符合中国文人士大夫退隐归园的志趣,自然成为中国私家园林中的植物主角之一。苏州拙*园有“松风亭”为松而建。
园林中的松(网络图片)
园林中的松(网络图片)
拙*园“松风亭”(网络图片)
竹在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心目中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。世人皆羡“魏晋风度”,而魏晋士大夫对竹的喜爱亦无可复加,不仅“竹林七贤”传为美谈,而且王徽之“何可一日无此君”也令人倾倒。
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,欲观之,便出坐舆造竹下,讽啸良久。主人洒扫请坐,徽之不顾。将出,主人乃闭门,徽之便以此赏之,尽欢而去。尝寄居空宅中,便令种竹,或问其故,徽之便啸咏,指竹曰:“何可一日无此君邪!”(《世说新语.简傲》)。
郑板桥墨竹(网络图片)
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
无肉令人瘦,无竹令人俗。(宋.苏轼《于潜僧绿筠轩》)
凛凛冰霜节。修修玉雪身。
便无文与可。自有月传神。(宋.杨万里《咏竹》)
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
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(清.郑板桥《竹石》)
中国人欣赏竹,喜爱竹,歌咏竹,画竹,栽竹,不仅仅是由于竹的形态美,而主要在于竹的“气质”。在中国人心中,竹是“虚心”、“有气节”的象征。中国人画竹,以墨竹为上乘,正如倪瓒所言:“余之竹,聊以写胸中逸气耳,岂复较其似与非?叶之繁与疏?枝之斜与直哉?”郑板桥在人格上是以不奉权贵,孤高自傲而闻名于世的。他的墨竹,在中国画中具有非凡的地位。他画竹,“廋劲孤高,是其神也;豪迈凌云,是其生也;依于石而不囿于石,是其节也;落于色而不滞梗概,是其品也。”他的竹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”。显然,他画的竹,就是他自己人格的写照。作为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代表人物之一,苏东坡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使人廋,无竹使人俗”。他要“朝与竹乎为游,暮与竹乎为朋”,达到“其身与竹化,无穷出清新”境地。
竹在中国私家园林中几乎随处可见,扬州个园,甚至以竹为主,成为其特色。
园林中的竹(网络图片)
园林中的竹(网络图片)
扬州个园
作为中国私家园林中常见的植物,蕉的普遍性似乎令人费解。当然,比起“四君子”与“岁寒三友”,蕉似乎要逊色一些。但其实,蕉不但有“雨打芭蕉,如鲛人泣泪”之意境美,而且正如清代玩家李渔所言“幽斋但有隙地,宜种芭蕉。蕉能韵人而免于俗。与竹同功”(《闲情偶寄》)。“与竹同功”,不就是具有“比德于竹”的精神气质了吗?
中国画“蕉竹”
园林中的蕉竹(网络图片)
园林中常见的“隙地种蕉”
同样的道理,玉兰也成了中国私家园林的常客。中国古人有佩玉的习惯,就玉的本质而言,不过是比较特殊的石头而已,其它色彩斑斓的美石比比皆是,为什么中国人偏偏钟情于玉呢?孔子的一段话是最好的注解。当子贡问老师“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珉?何也?为玉之寡而珉多欤?”孔子回答说“非为珉之多故贱之也;玉之寡故贵之也。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——温润而泽,仁也;缜密以栗,知也;廉而不刿,义也;垂之如坠,礼也;叩之其声清越以长,其终诎然,乐也;瑕不掩瑜,瑜不掩瑕,忠也;孚尹旁达,信也;气如长虹,天也;精神见于山川,地也;圭璋特达;德也;天下莫不贵,道也。《诗》云: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。故君子贵之也。”(《礼记·聘义》)。那么,玉和玉兰有什么关系呢?李笠翁说得好“世无玉树,请以此花当之。花之白者尽多,皆有叶色相乱,此则不叶而花,与梅同致。千干万蕊,尽放一时,殊盛事也。”(清·李渔《闲情偶寄》)。蕉“与竹同功”,玉兰不仅可当“玉树”,而且“与梅同致”。由此可见,“比德”的美学思想对中国人的审美影响至深。不但山水可以比德,植物、美石等等,皆可比德,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(待续)
玉兰“不叶而花,与梅同致”(网络图片)
苏州拙*园玉兰堂(网络图片)
饶红